A Whisper.

中午在爷爷奶奶家吃寒假里的最后一顿饭，猪蹄和鱼丸汤。回到家爷爷打来电话。爷爷说，你帮我查查，上海手表五厂还生产那种电子表吗？我心想这厂十有八九是关门了。上网一查，果然是没有了，网上都是问原来这厂生产的某种石英表有没有人转手的消息。又是一家经典的老国货厂。给爷爷去电话，才响了半声爷爷就接了。我说这厂关门了，手表自然也是不产了。爷爷惋惜地说，我有一块很好的电子表就是上海手表五厂生产的。可惜这厂没了啊。
Google拼音输入法给我一下就自动拼出五厂来的时候我还挺诧异。没想到这么生僻的词也能出现在输入法里。后来想想也是，在那个人人都用经典国货产品的年代里，五厂六厂的就好象现在我们说欧米茄和江诗丹顿，也不过是替我们辨别不同产品的标签而已。然而后者随着改革开放大潮洪水般地涌入中国人的视线，而那些五厂六厂的，也就这么一家家地关门了。即便有一些还开着，却已经开始做一些外表山寨、质量一般的东西，再也回不到那个高品质国货的年代里去。

同小青玩了半年的胶卷机器，寒假里去爷爷那儿要了他所有老相机库存，不辞辛苦地又搬到江宁来。最后拍来拍去，发觉数码机器替代胶卷的确是有道理的。更精确、更锐利，并且可以保证人人都不需要太多技术知识就可以拍出没太有大问题的照片来。在过去那些需要多年潜心研究才好克服的各种困难，测光，调焦，超感和复杂的冲洗工艺已经全部被数码相机上几个小塑料按钮和拨轮所取代，于是拍照也变得更随心所欲，这一张拍不好了，重拍一张就是。在古巴的一个同学手里端着台单反，常常在同一样东西上拍下好几打图片来，回去在电脑里慢慢筛选，筛得最后眼睛也发花——但是没有关系，总有一张可以是最好的。
然而胶卷却不是这么个道理，就似历史一般，被记录在胶片上的影像是没有办法简单删去的。所以即便你是个腰缠万贯日进斗金的大款兼摄影发烧友，你也无法像端着台数码机器那样毫无顾忌地在同一样东西上拍出那么多张大同小异的作品来。胶片给人以无可替代的珍贵的感觉。用数码机和用胶片机的心境是不同的。将滥用物质的夸张和虚华收一收，然后潜行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拍好这一张独一无二的胶片上，就好象吃精致的糕点和吃口香糖的区别，后者是百嚼不烂，而前者却需细致钻研、悉心体会，才好明白其滋味。
然而大势所趋，胶片的时代确已过去了。数码相机让我们拥有了更多东西，我记得巧姐曾经给我们寝室的说自己小时候一张照片都没有拍过，搞得大家心里好不酸楚；短短的十多年已经让拍照这回事由奢侈品变成了跟吃饭睡觉并行的生活必需：若你到过某个漂亮地方没有拍照，那末就算是没有去过的；而如果你吃了一顿美味的大餐却没有拍照留念，也可以相当于是没有吃过的。

那么在那个并不是人人都可以买得起相机的年代，人们的生活到底去哪里了呢？！到底是谁，可以站出来证明他们曾经做过那些事，去过那些地方，甚至存在过呢！

收拾房间里的杂物，发觉自己杂物实在太多，似乎从小就爱收集小零小碎的物件，贴画纸小本子，彩色铅笔和明信片，七七八八的落得家里各个角落都有。然而年龄已大兴趣仍不减，每每逛过文具小铺必然要驻足下来买几张喜欢的贴纸回去，贴得我那一本小小的行事历五彩缤纷叫人眼花缭乱。小时候我有一本子，自然是没有现如今先锋书店里摆的那些好看的；然而我却把自己最舍不得贴的贴画纸剪下来，涂上胶水贴上去，以便以后找到想贴的东西好直接撕下来贴上。结果日子越过越长，本子上积了十多页的小贴纸，却从未把它们摘下来贴到他处去，而这本子也渐渐遗失了。
然而又在一个由老妈保管多年的小盒子里找到。若是给我自己来拿这盒子，恐怕盒中大半物品也就这么都没有了。幸亏是老妈。翻出那小本子的时候我确有《天使爱美丽》里那位儿时什物的主人的感觉，忽然之间很多自以为丢失掉很多年的回忆一下子伴着那些发黄的贴画纸都跑出来了。然后就是悔得眼睛发涩，不知自己在成长过程中已经丢掉了多少类似的东西，高中时候的作业本和教科书都被我财迷心窍地卖了，还有多少画满了画的纸片，都以三毛钱一斤的价格卖给了原来老房子门口的那个垃圾站，还有因心情不好而丢掉的，自觉得没有用而扔掉的，还有为了新买回来的东西腾出位子而塞进垃圾箱里的……
我站在那里捏着我的本子，一时间悔恨交加，看着满屋子琳琅满目新购进的物件，忽然觉得它们似乎同自己都陌生。没有一件饱含着记忆，也没有一件说得出半个故事。连爷爷的老相机也被收藏在某个一年都拉不开几次的抽屉里，也没有人说得出它那开合了数千次的快门究竟记录下了多少已经被淡忘掉的瞬间。

……然而真的被淡忘掉了吗？或许还是没有的。如果你执意将所有记忆都收藏着定时拿出来擦拭，或者它们也就算不上是记忆。百感交集来自于同回忆不期而遇的那一刹那，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收获一份来自过去的厚礼。哪怕是一张纸片，一块橡皮，或是一双已经被磨出洞来的袜子，都好像装满了以前多少年积攒下来的故事。一触即发，一泻千里，或许你可以手握着袜子坐在床上想啊想啊，想起了那么多自以为已经不记得的人和事。

所以巧姐的童年并没有白过，我们有那么多些的照片，也并不能说明就要比她的多一些好回忆。胶卷就同历史一般，一旦发生了便永远不可再抹去。只是在，你是否还有诚心去想起。
而上海手表五厂确已关闭了，然而它与它所代表的一切旧时光，却依旧在爷爷的老手表里，一分一秒地、精准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