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ursuit of happiness.

清晨的马德里冷得就像冬天。呵出一团团白雾,穿过一片洒满凛冽的阳光的小树林,在城郊的小车站等地铁。在这个异国求学的过程包含了更多,不似在重庆只需听明白重庆方言,即可无忧无虑地和当地人打成一片;甚至时日久了,还有了家乡的感觉。毕竟是在国内啊。湿润点也好,崎岖点也好,待多了几个星期,全然无陌生的感觉。

而马德里这些上下的小街,路边红砖整洁的小房子,我不止一次在电影里看过,热爱过;如今真正来到这个地方,却如此陌生。

我记得和小青一起看《当幸福来敲门》的时候,当威廉史密斯终于得到了那个工作,我表示作为一个对金融行业毫无兴趣的人完全无动于衷,身边的小青却感动得眼泪直打转。我承认自己无法理解那种感动,无论是偶尔一不小心考了最高分,还是坐飞机抽中头奖,抑或是走了狗屎运撞上了公派出国的机会,发生在威尔史密斯同学身上的事情似乎从未同我沾过边。啊,不对,除非那一次;中考考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高中的时候,虽说自己已经不记得,但是有初中玩得好的后来告诉我,那天我给他打了好几个钟头的电话,唠唠叨叨地说了很久,还掉了眼泪。

然而,其实依旧,这不算什么置之死地而复生的事情。人活了小半辈子下来,说是成功或是失败,还属断言太早。然而唯一不变的,依旧是那对幸福的期待,和为了得到它而做出的努力。有些努力是不劳而获的。我知道自己从小到现在运气一直很好,因为这好运气少走了许多弯路,也就少了许多磨炼。因此我看着威尔史密斯热泪盈眶地握他们总裁的手,只是耸耸肩,心想也许成功当中,确有部分运气罢了。

汶川开始地震的那一分钟我和同学端着两杯软装咖啡穿过学校的小操场,浑然不觉大地已经抖了三抖,抖去了十万条人命。后来手机讯号一时中断,再度恢复的时候电话里塞满了短信。有那么小半天时间我就在回短信和回电话当中度过。有的人我认为平日交集甚少,却着急地联系了若干次,只为确保我没事;却又的人我自认在对方心中举足轻重,却连句问候都没有。或许那是我开始明白珍重的意义的时候,当你生死未卜杳无音讯的时候,真正挂念你的人才叫重要。

过了好几个月和老妈通电话的时候她说,你应该感谢老天,全国有那么大地方那么多人,偏偏震了四川;然而四川死了那么多人倒了那么多楼,偏偏你们都安然无恙。在例行公事地争辩了一下我是在重庆而不是在四川之后,我挂了电话想了想,老妈说得没错。而或许更应该感谢上苍的是她,当你好容易花了二十年养出个大活人来之后唯一的期盼,就是她能继续好好的活下去。

在密歇根中国学生车祸过了好几天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也或许是因为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在同一周内发生了不同的两起中国学生高速车祸,我已经习惯地将这些受害者认定为我不认识的人。知道了就知道吧,自己当心。然而后来听说原来就是隔壁班我高中时打了无数次照面却从未彼此说过话的姑娘,我才忽然意识到有一个生活轨迹同我如此接近的人,活了二十来年好容易折腾出点人样来的时候,生命就忽然戛然而止了。

莫要说我对生命不敬畏,人安然无恙地活了许久,也就不觉生命的可贵。记得当初确定去古巴或哥伦比亚名额的时候我纠结了许久,又憧憬自己完全独立的自由生活,又担心哥伦比亚的治安问题。后来辅导员说,要死还不容易,即便是在重庆这里,你走在街上被块砖头砸到,也还不就是死了。于是简而言之,也就是个几率的问题。再简而言之,也就是运气。

有的人说,有好运气的人是不能说自己从未遇见过某倒霉事儿的。据说这在社会学里也算是们课程,研究为什么前一天还在说自己从未丢过钱包的人,第二天就在公交车上就被人摸了钱包。是因为放松警惕吗?还是今天就活该你倒霉。

如今又有人品一说。其实也类似,倒霉了就说自己在攒人品,运气好了,就当之前那么久的人品没有白攒。于是我们的人生在攒人品和释放人品中度过,也就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下来。

然而我依旧是幸运的,不说某个具体事件,就说我好容易毫发无损地活到如今,就是幸运的。

所以当来到马德里的时候,忽然要开始明白,幸福不是走到谁家就敲谁家的门,我才顿然理解了威尔史密斯君那颤巍巍最终还是没掉下来的眼泪。没有了熟悉的生活环境,没有了熟络的亲人朋友,我自然也可以一年期过满收拾细软打道回府,且将这一年当作旅途,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出生地去。

如今出生地不再是南京,江苏,甚至都不是中国;出生地已经幻化为任何一个不属于你所身处环境的补集,是一个你花费了人生前二十年逃避而后面所有的时光怀念和追索的抽象概念。在其中时间与空间交织起来,每一秒钟和每一寸记忆中的土地,都结合成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存在。

于是如此,走到哪里也就无需畏惧。或许在世界离家乡最远的一端,却也同样追索到熟悉的感觉呢。所以幸福由一个大而空的概念,坍缩为任何一微小的东西:街上不相识的人的微笑招手,如流星般滑落向地平线的喷气式飞机,超市里鸡蛋和面包的减价,或是自己给自己做的一顿丰盛的晚饭。

然而当这一切开始驻留在视线里的时候,我忽然感到来到他乡生活,幸福已经退居到第二重要的位置。甚至,似乎幸运变得更加重要。努力看起来那样飘渺(话说我大学四年下来已经完全不适应紧张的学习状态,如今第一周老师就布置海量作业下来,我也很讶异自己怎么居然还没有被击退),而现实最棘手的问题却似乎加足了马力,早把自己甩在很后面去。两个星期下来,如此的感觉已经缓解许多;若说自己对这里不适应其实也不然,却始终感到不安,就似忽然被人解开了眼前的蒙布,我才意识到未来之所以存在,正是因为它完全不可预测。

而那些让人温暖和安全的片段和细节,那些让人想起出生地的味道和声响,齐刷刷都被归并到如同我们不曾珍惜的童年一般的老阁楼里去了。

刚来的时候看到什么都感到很新奇。偶尔路过大片彩色的墙壁,如同哈瓦那一般的咖啡厅和小酒馆,路边小天使般的孩子和像母鸡一样满地跑的各式小鸟,总希望单反就在手边,恨不得将整个空间复制进一张记忆卡里,好给大家大声地说,看!我来的地方有多么神奇!

然而那时候我一点时间也没有。每天如同看幻灯片一样地接受海量的信息,连大脑都处理不过来,还说什么拍照。于是两个星期后,我终于有了点悠闲的时间,却不知道拍什么了。

我从未被逼上绝路过。每次终归还是有不同的选择,或是当前的选择发展为最好的那一个。也或许年纪轻一些的时候更容易说服自己去坚守自己唯一的那条路吧。

然而今天当我在地铁里望见那么多那么多如此类似的拉美人的脸,他们疲惫的神情和劣质的毛衣的时候,忽然想起了电影《巴黎,我爱你》里面住在穷人区的拉美移民女孩,她将自己的小女儿放在社区的廉价托儿所里,自己乘上小一个钟头的地铁去城市的另一端为一个巴黎女人照看孩子。当无论哪个孩子哭闹的时候她都会唱,que linda Chiquita que tengo yo

对于我这样一个正在努力明白生活的人来说,她萦绕的声音就似一缕阳光,撒进了深秋里马德里的地铁车厢。幸福并不在比未来之后。若你明天就会一不小心被撞死,今天没有尽情地享受生活才是真正的遗憾。

而那道之不尽的磨炼,或许也才刚开始。

在每天结束的时候我都会回顾一下这一天我做了什么。下一天,又要做什么。生活似乎从未如此丰满过,充斥了无数需要完成的和正在完成的任务,需要记录的人名和需要说的话,就似将自己分身为好几个也无济于事。

然而在睡觉之前我又将那些小小的好事儿从一整天琐碎繁杂的事务的间隙中翻出来的时候,又忍不住微笑了。所以也或许人会不停地忙碌奔波,也或许正是如此,我们才好懂得在岩石中生长的小花有多么可爱吧。

又说the pursuit of happiness。我想当他流泪的时候,更多眼前闪过的不是自己为了钻研考试看过的书,交谈过的客户,不是那公司里明亮的外墙玻璃,也不是城市里车水马龙的交通。或许是之前自己卖了几年都没能卖出去的治疗仪,也或许是睡在车站洗手间里的小儿子,甚至或许是当自己绝望透顶的时候望见的一角蓝天。你为什么流泪?

而我,还在懵懂地追寻的路上。

我想我会小心翼翼地积攒着所有的片段,此时相机已无甚作用;是那些最绝望的时刻,以及最温暖的景色,双手捧在怀里,站在马德里寒风凛冽的清晨,时刻准备着。

若幸福在下一秒敲门,我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一切通通回赠与他。


评论

  1. 这篇写得太好了,语言细腻,感触深刻,每一个音符都正好敲击在我的心坎里,或许是同样的经历在反复作祟的关系。

    十分认同的是,此刻,相机真的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在冥冥之中意识到,那些我眼中扑捉的风景,心里铭刻的风景,是无论如何努力诉说,也只有自己能够听懂的声音。

    Yi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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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细腻细腻的草啊...不知为何每次想要name你时你的本名总是最后一个出现在我的思维里,小草抑或truean...恩....赶紧出来旅游玩玩 巴黎欢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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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很快就会适应了,最多一年,然后发现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每次都很害怕,想象不出当初喜欢的,厌恶的,决断的那些都是用怎么样的心境完成,丢掉自己的感觉很不好释怀,而且好像没过多长的日子。

    然后说少少的回想从前,最起码不要跟自己深究了。看到以前自己的记录和照片就像看一副凡高的画--你永远理解不了这个男人当时的心境,只是很好的色彩和一点寂寥的感觉。
    可是总有遗憾的痛苦啊....为什么是以前的那样,现在的这样

    发现人生,自己的人生也是不能控制的,只希望不会去的很远,可是很远有多远?只能摇摇头,惆怅的说出“回不去了”
    时间真的很坚定,过往真的很云烟,人生常恨,是这个道理?
    怀着不服气和一点愤恨想说;生命没那么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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